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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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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玄下了學,正打算回照金巷的宅子,沒走多遠,便被人從身後追上來給叫住了。

“總算逮著你了。”來人笑著,又頗無奈地道,“你好歹照顧下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莫要走那麽快行不?”

他便問道:“思遠兄找我何事?”

叫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日陶雲蔚在陸玄宅外見過的長者——出身康陵江氏的大齊名士,江邈,江思遠。

江邈不答反問道:“你最近在忙什麽?我瞧著你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大家想找你聚一聚都輕易難見人影。”

“人活於世,本就各自忙於心之所欲。”陸玄道,“今日思遠兄趕著找我,也應是有什麽事要忙著與我說吧?”

江邈哈哈大笑:“簡之說得對,是我這老家夥俗了。”說罷,又坦然地道,“實不相瞞,今日我確實有事找你——走走走,去我哪裏喝盞涼飲再來詳談。”

江邈顯然是有備而來,話音落下後也不給陸玄開口拒絕的機會,直接上手拽著人就走。

陸玄本也沒什麽急事,也就由了他去。

江邈拉著陸玄回了他暫居的那間小院,吩咐隨從送上兩盞冰沙甘草綠豆水後,便屏退了左右,笑吟吟地開了口:“你近來可見過陶家大姑娘麽?”

陸玄剛沾到唇邊的盞倏然一頓。

少頃,他平靜說道:“沒有。”

“那你重陽那天有無什麽安排?若是沒有的話,我想托你一件事。”江邈說罷,又笑著補道,“不對,應是說,你那天若無什麽要緊事,還請務必要幫我這個忙。”

陸玄敏感地道:“同陶家有關?”

江邈也沒什麽可婉轉的,頷首便道:“我想把陶家大娘說給我侄兒,昨日家裏頭來了回信,也說是可行。”

陸玄一臉無語。

江邈見他頓住不說話,疑惑道:“怎地?你好像不是很看好啊。”

“嗯。”陸玄隨手將瓷盞往案上一放,也回得直接,“不合適。”

“為何?”江邈不免納悶,“你既然能引陶大娘為友,想必她也定是品格清越之人吧。”

陸玄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思遠兄是否有些想當然了?我說不合適,卻沒說是她不合適你們。”

江邈猝不及防地被他噎住,硬是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隨即尷尬且帶了幾分不可思議地反問道:“那……依你的意思,是我侄兒不合適陶家了?”又頗不甘心地道,“你都沒問我打算把她說給我哪個侄兒呢!再說,她兄長的婚事不也是我侄媳娘家做的媒麽。”

“哪一個都不重要,何況並不難猜到。”陸玄淡淡道,“陶雲蔚並無心嫁入高門,你可以省省力氣。”

江邈有些意外:“難道你也想把她說給你們陸家的子侄麽?她對你說她不願意了?”又好奇地問道,“但這又是為何?她家二娘嫁的可是皇家,難道她就一點不羨慕?”

陸玄蹙眉,語氣又淡了兩分:“你既將她看得這樣俗氣,那就更不必給你侄兒亂點鴛鴦譜了。”

江邈其實剛說完就覺得自己這話不妥,果然下一刻就見陸玄動了氣,他也素知這陸小三的脾性,見狀便知不好。

但江邈也不是個自恃身份的——何況他在陸玄面前還真恃不出什麽優勢來,於是立刻識時務地挽回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很是驚訝,像她這樣出身又在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少有心性這般淡薄的。當然了,能得你看重的定然也是有特別之處,不過我卻很疑惑,撇開崔家不說,單論有她與你的交情,還有他兄長婚事與江園的聯系在前,她完全是有機會嫁入高族的,卻為何要舍高就低?”

他說完這話,就看見對面的人沈默了一陣。

“大約,是嫌麻煩吧。”陸玄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麽,又緩緩道,“但也確實很麻煩。”

江邈想了想,覺得自家侄兒還是有點希望:“那麻煩也是麻煩在宗支,我們又不是宗房裏頭的,她若是嫁過來,也只需隨著我侄兒好好在族裏過日子便是,大家大族的也不用她操心什麽,能有多大麻煩?”

陸玄聽見江邈說“麻煩也是麻煩在宗支”,心頭乍然微梗,越發地覺得他有點紮眼。

他涼笑了一聲,淡道:“人不在宗支,性情又文弱,將來前程更不知在何處,豈不是在族裏連話都說不上?我看跟了他只會更操心。”

江邈一臉無語。

陸玄起身就要離開。

“簡之莫忙,稍留步。”江邈忙又喚住他,然後頗無奈地嘆了口氣,失笑地道,“你啊,怎麽盡替陶大娘想些不好的,未免也太過未雨綢繆了些。這世家大族枝繁葉茂,兒郎中能有自己前程的又有多少?大部分人不都是依附於家族生活麽?不然宗主所求為何?那在外頭打拼前程的子弟們所求又為何?這些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陶大娘若是嫁給我侄兒,多大的前程我自是不敢說,但夫妻兩個應該是能夠過得安安穩穩的。你說她不想嫁入高門是嫌麻煩,那我叫我那侄兒不給她找麻煩不就好了麽?你……”

江邈話還沒說完,見陸玄忽地轉眸朝自己看來,一副恍然有所思的模樣,不免生出幾分忐忑來:“又怎麽了?”

陸玄似有些出神,良久,方若喃喃地道:“只要不給她找麻煩……”

江邈見他聽進去了,當即趁熱打鐵地說道:“對啊,所以這事我看還是可以試試,先瞧瞧陶家的意思嘛!我是想著,重陽戲射那日陶大郎不是也要上場麽?想必陶家人應該會去觀賽吧,到時你幫個忙,讓他們自自然然地先見個面。”

陸玄回過神朝他看來。

江邈期待地看著他,等著答覆。

“不幫。”陸玄言簡意賅地說道。

然後不等江邈再說什麽,他已兀自續道:“她極聰明,我不想招她煩。你讓你侄兒到時自己想辦法吧,隨緣而定,只不要來拿我當擋箭牌,否則莫怪我壞他的事——”

言罷,陸玄便不再去看頓時失語怔住的江邈,徑直舉步離去。

九月初九,重陽。

一大早,馬家人便登了陶家的門,說是正好順路來與陶家人會合,結伴同行去五梅坡。

當頭的正是馬氏宗主馬遜,還邀了陶從瑞與他同乘一車。

對於和馬家修好的事,陶從瑞原本心裏還是有些疙瘩的,倒不是因為當日馬遜這個與他稱兄道弟了南遷一路的人突然冷落了陶家,而是為當初他從女兒口中知道了馬家打的那上不得臺面的聯姻主意。

他只要想到那時候差點把長女陷進去,就很難說沒有芥蒂。

但綿綿對他說,這樣的事以後應該不會發生了——至少馬家人是不敢再打這樣的主意,像馬九郎那種自己屁股沒擦幹凈,親娘又是那般拎不清的兒郎,馬家是絕對不會再拿出來以作拉攏他們之用的。

陶從瑞想到那母子兩個多少要受些馬家自己的冷落,這才覺得心裏頭舒服了些。

所以之後馬遜再來邀請他赴宴,他才沒有拒絕。

只是陶從瑞沒有想到,對方今日竟然又會這麽著急地上門來邀他們同乘車,可見果然是很在意要表現兩家破冰之後在眾人面前攜手出現的樣子,好像生怕來晚一步之後陶家就要反悔,到時又坐到了別處去似的。

陶從瑞以前沒覺得,現在有了對比,才發現王大娘子等人對自己女兒的態度也明顯更熱情親和了些,感慨之餘,他心裏不免也有些揚眉吐氣的得意,同時也對馬家起了些防備,暗中囑咐幺女新荷莫讓馬家兒郎接近她長姐。

兩家人就這樣在表面上的一團和氣中結伴同行去了五梅坡。

同端午金明開園時的熱鬧繁勝差不多,此時的五梅坡上也早已綿延依勢搭建了不少彩棚,其中亦不乏酒食店舍和博弈場所的臨時所在。

“今天天氣真好啊,”陶新荷深吸了一口氣,暢然道,“有雲遮日,清風恰好,還有花香!”

陶伯珪點頭,遺憾道:“可惜二姐今天不能來。”

陶曦月再過幾天就要出嫁了,說到這個,家裏人不免多少都有些舍不得的傷感。

王大娘子見狀便笑著安慰道:“二娘是嫁入都中王府,又不是去了那山遠水遠之地,你們還是時常能見面的。今日她雖來不了,但回頭給她帶捧花也是一樣的分享了樂趣。”

自打陶、馬兩家重新來往之後,陶新荷覺得今天王大娘子說的這番話算是馬家人那叨叨叨的最能入耳的一回了,於是心悅之餘,也就禮尚往來地給了對方一個笑臉。

王大娘子的笑容便更深了些:“說到花,正好那前面有個花棚子,你們幾個要不去挑些回來?一會兒也好給場上郎君們‘簪花’。”

她這話是對著自家女郎和陶氏姐妹一道說的,雖聽著是提議,但卻也並未給婉拒的機會,隨即便又叫了自己兩個兒子過來,囑咐道:“此間人多且雜,你們親陪著姐妹們去,好生照顧著。”

馬三郎和馬七郎即恭聲應了喏。

花棚前早已是人滿為患。

馬家幾個女郎原本也沒有打算自己親自進去挑選,便紛紛差了身邊侍女代勞,陶雲蔚原本也是打算讓小弟伯珪跑一趟,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陶新荷已經帶著桃枝過去了,她只好讓陶伯珪趕緊跟上。

馬七郎也跟著要過去,與陶雲蔚錯身而過時還特地停了一步,對她說了句:“陶大姐姐放心,我會看好三妹妹的。”

陶雲蔚委婉地笑了笑,並沒說什麽。

身後緩緩駛來一輛馬車,經過她身畔時,忽然停了下來。

陶雲蔚下意識地轉頭看了過去。

檀木車窗輕推,露出一張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笑意不善的臉來,車裏的人看著她,輕翹唇角,開口說道:“這不是大名鼎鼎的陶大姑娘麽?怎麽,今日一個人來觀賽?”

電光火石間,陶雲蔚突然想起了眼前這人是誰。

當初那個騙她去滄浪園的冒牌小國舅!

她思緒一轉,當即垂眸禮道:“見過樓起部。”

樓宴笑而不語地打量了她半晌,隨後轉了目光朝不遠處的花棚方向看了一眼,問道:“來買花?”

對方沒表態,陶雲蔚也不敢收了禮,仍低著頭道:“只是隨便來看看。”

“只看不買,那多可惜。”樓宴說罷,喚了車前從人過來,吩咐道,“去,替我將那些花買了來送給陶大姑娘。”

陶雲蔚愕然擡眸。

卻見樓宴笑看著她道:“你我也算是神交已久了,權當是正式見面的禮物好了——這回我應是沒有嚇著你了吧?”

陶雲蔚聽著這最後一句,身上不由倏地起了層雞皮疙瘩,已是沒工夫同他計較“神交”這兩個字了。

不遠處從花棚方向傳來了個頗有些趾高氣昂的聲音:“這棚裏的花我家大人都要了。”

陶雲蔚回過神,忙對樓宴道:“無功不受祿,樓起部不必如此破費。”

樓宴不以為然道:“區區一些花枝,倒還談不上破費,你若喜歡,再買下一個棚子的花也是可以的。”

陶雲蔚一臉無語。這人是不是今天頭被門夾了?

她實在搞不懂樓宴突然對自己示好的原因,正疑心著對方是不是又有什麽陰謀,忽然,冷不丁有只手輕搭在了她肩上。

陶雲蔚此時心裏正戒備著,頓時一嚇,赫然轉過了頭。

“樓起部當真是財大氣粗,托你的福,今日我和元瑜又有風景可看了。”陸玄半笑地看著樓宴,一邊如是說著,一邊順手將陶雲蔚撥到了自己身後。

陶雲蔚看著近在咫尺的他,楞了楞,又下意識順了視線看去——

恰好看見崔湛從馬背上跳下,也正在朝這邊走來。

樓宴與陸玄對視了半晌,然後目光微轉,又朝已走到近前的崔湛看了眼,沈吟一息後,笑道:“一閑先生喜歡便好——崔少卿,我們場上見。”

崔湛淡淡點了下頭。

樓宴覆又朝陶雲蔚輕彎了彎唇角,然後也沒說什麽,便徑自吩咐了車駕繼續前行。

眼前的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陶雲蔚看著陸玄,仍有些沒能回過神。

“傻瞧著我做什麽?”陸玄沒好氣道,“你以後見了他離遠些。”

“哦。”她老實應下,心裏想我原也沒打算離他近啊。

陶新荷和陶伯珪跑了過來。

“阿姐,那個樓起部的人說那些花都是送給你的啊?”陶新荷擔憂道,“他是不是想打什麽壞主意?”

不等陶雲蔚說話,陸玄已開口道:“樓起部的意思是先前他的車駕險些沖撞道你阿姐,所以為表歉意,就用她的名義買下了那棚裏的花,送給你們——見者有份,你們拿去隨意分了吧。”

他最後這句是對著隨後跟過來的馬家眾人說的。

馬三郎心領神會,當即附和應喏。

陶新荷正要再說什麽,身後又傳來個聲音道:“陶三妹妹,你先前看中的花我都幫你留好了。”

她回過頭,就見馬七郎抱著個裝滿了金山茶的籃子快步走了上來。

陶新荷接過來,口中道了聲謝。

馬七郎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指著其中一朵說道:“我覺得這朵挺好看的。”

陶新荷就伸手把他說的那朵薅起來遞了過去:“那這朵給你。”

馬七郎就在自家手足暧昧的眼光中,笑著把花接了下來,說道:“待會我就簪著它上場。”

陶新荷才懶得管他簪不簪,也就沒說什麽,只是經他這麽一提醒,倒是突然想起了待會場上肯定送花的有不少,於是秉著趕早不趕晚的心思,她轉而朝崔湛看去,問道:“崔少卿要不要也選一朵?”

崔湛看了一眼馬七郎手裏的花。

“不必了,”他說,“我不太喜歡金山茶。”言罷,他轉眸看向陸玄道,“我先去更衣。”

陸玄頷首,然後目光微傾,平聲道:“雲蔚隨我來,有話對你說。”

他極自然地說完這句話,便徑自舉步走在了前頭。

陶雲蔚一臉無語。

她低下頭,在眾人的關註中,默默擡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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